种夏

【昭和元禄落语心中】胭脂扣

一．

菊比古，不，现在该叫他有乐亭八云，生着一双极美的眼睛，细长细长的，眼尾微微上扬，眼皮颤阖间风情立在那修长的睫毛上。

 

快开席了，演过这一场菊比古便真真切切成了那八代目有乐亭。席坐的名字早就换好了，八代目的外袍也被妥当地叠好放在菊比古的身旁。今日过后，有乐亭便又一次没了菊比古这个名字。

 

菊比古整好和服的衣襟，伸过手，越过那件八代目的衣袍，取过一个小小的胭脂扣，那是他为数不多买给美代吉，那个教会了他女人的酸甜苦辣，又叫他同她一起殉情的艺妓的礼物，一个小小的上面雕刻着一朵菊花的胭脂盒子。美代吉同助六跑得风风火火也匆匆忙忙，两个风月场上过活的人，除了那一张嘴，一副美貌再没了其他积蓄。

 

就这样的两个人，跑去了没人找得到的地方，留给菊比古的是一个小小和胭脂扣和三四个喝空了的酒瓶。酒和胭脂扣都是菊比古出钱给他们买的，却一同被丢下了，好似在报复菊比古之前将他们丢下，所以刻意地营造出是他们丢下菊比古的样子。

 

菊比古慢慢地打开那小小的胭脂扣，里面还盛着少许的胭脂，指尖轻点，染出的是那血一般鲜红的颜色。菊比古将那红艳的胭脂细细地按在自己上扬的眼尾处，然后抬手轻轻地向上抹开去，一只红蝴蝶就这样停在了他的眼睑旁，风情万种。

 

菊比古曾经抹过胭脂，还是美代吉替他细细地画上去的。那一次是为了演牟天小僧，他扮女装，换上了女孩子明艳的和服，眼角抹上了眼红的胭脂，还有平日里那素白的唇，也被美代吉轻点上了一抹红。他生的好看，远比同为男孩子的助六要秀气上许多，又生在艺妓之家，听着三弦琴和小曲长大，上了那胭脂粉底，竟比寻常女孩子还多出几分风情。

 

-他们都在看我，在看我演戏。

 

那一回，美铃座所有看客的目光都被他那一双泣血的丹凤眼勾了魂去，也是那一回叫他知晓，席坐上的那一块方垫是他这一生扎根的地方，他要风月场上的目光都为他所倾倒。

 

该上场了，八云老师。

 

戏场的老板找过来催促着还在准备的菊比古，为他披上那绣着云纹的八代目衣袍。菊比古最后看了眼镜子中自己飞红的眼睑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两根手指，一点一点擦去。

 

他早就不是从前还迷茫在席幕间找不到自己落语的少爷了，也不是要靠那小小一抹红才能洋溢自己才华的菊比古了。

 

现在的他，是有乐亭八云，千千万的人，为了听他的落语不远万里跑到东京，挤在那小小的四方垫上，听他开口，用那清冷，幽远，却字字风情地讲-

 

-多谢诸位，客似云来，不胜惶恐。从今日起，我就要继承老师的名字，从菊比古变成有乐亭八云了。

 

二．

菊比古不是没有想过同美代吉殉情。那个明艳女子对他的爱热情而又致命，犹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己陷入其中。

 

美代吉渴望做一个女人，一个纯粹的女人，有一个可以依偎的男人，就像一块上好的红胭脂，想找一个精致的胭脂扣，然后存放进去，扣进去，就这样，一辈子。

 

菊比古给美代吉买了一个精致的胭脂扣，可他自己却不是美代吉的胭脂扣。他自己就像是一块上好的胭脂，美艳绝伦，镶在名叫落语的胭脂扣里。他的生命消耗在一次又一次的落语表演中，将落语讲得非凡，叫听他讲落语的人就不能忘那非凡的记忆，叫刚出监狱的与太郎一把跪在他的车前，求着从不收徒的他破一回例。

 

菊比古于落语像那胭脂于女人，绯红的艳色明媚了素白的脸。

 

菊比古在黄泉之畔又遇上成就他一生的那两个人。死神听了他的落语便赖在他的身边不肯走，好不容易等到他享尽天年，便迫不及待叫他的师兄接他走过黄泉路，还赠了他不菲的钱财，叫他在那地府街市给助六买了一壶酒，也给美代吉又买了一个小小的胭脂扣。

 

百年之后，他们终于能够再见上一面，不是为了亲吻，不是为了分手，也不是为了殉情。

 

-菊，多谢你替我养大女儿，小夏真是摆脱你了。

 

乡野间，那个红发的女孩，古灵精怪，有着她妈妈美代吉的鼻子，嘴巴，也有着她那不靠谱父亲助六的眼睛。

 

菊比古几十年来等着小夏来取他性命，为了赎那一句‘都是你，要不是你找上门来，爸爸妈妈就不会死’的罪。所以菊比古将小夏养大成人，又一样的养大小夏的孩子，最后年老之时，他这个自以为会孤老终身的老人，竟有了牵挂一生的家人。

 

胭脂又扣在了精致的胭脂扣里。

 

-喂，少爷，你偏心，你给那女人买那么好的东西，却那两瓶酒打发我。

 

助六喝得微醺，一把勾过菊比古。

 

-你又不是女人。

 

-说的也是，走少爷，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。

 

助六还是叫着菊比古少爷，这个称呼从他们小时候开始，再也难改掉。他带着菊比古去了地府的戏院，那里有一席之位，上面轮流坐着有名的落语家。助六推着菊比古上去。

 

-去啊，少爷，让那些没见识的人好好听一听你的落语，你可是有乐亭八云啊！

 

曾经一个八代目的位置冲散了菊比古和助六。助六的落语从来精彩，充满活力，将听众带入，妙趣横生。而菊比古的落语，成就自己，在他那安静的嗓音里，一点一点听出那澎湃的情绪，叫人一点一点走入那名叫菊比古的天地。

 

最后的最后，菊比古坐着船，渡过了那三川渡，去做天堂的佛。他这一生过得很美，若是有什么不如意，便是年少的朋友没能一道白头，徒留他在人间守着会议数十载。

 

所以，早花白了头的菊比古像孩童那样，朝着助六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，做拉钩状。

 

-我去那边等你，下辈子，再听你将一次【赖着不走】*。（落语曲目，为助六代表作）

-下一次，我们定要在那人世，赖着不走。

 

就像胭脂躺在胭脂扣里，赖着不走。